阿公的老照片

Charles
10月25日
讀畢需時 4 分鐘

阿公拿出他珍藏的老照片。

說著一張又一張的回憶，這一生啊，說長也長長地了70年，卻也眨眼間，如今孫女在身旁起鬨，笑聲迴盪在被限香薰黃的金紙店，50年前的畫面在清晰，兒女傳閱照片，大夥聚在一起。

看的是阿公的一生，看的是這一輩子。

🔻金紙技藝

阿公13歲時就出來學技術，賺錢養活自己，那年代的臺灣，學技術賺錢養家是平民百姓近乎唯一的出路，如果要讀大學，堪比現代人出國留學，是另外一個神仙世界。

不過只要肯學就有機會工作、就有機會賺錢，但肯定不是什麼光鮮亮麗的模樣。

機緣下，阿公開始學習金紙的技術，從認識竹漿紙、稻草紙，到什麼是壽金、銀紙，知道祭拜對象不同要選用對應的種類。

手沾滿金屑、切割紙張揚起的粉塵，都鋪滿了阿公一整身。

鋪滿了一整生。

🔻那時候才第一次牽手

當時離家的阿公也是租房，房東看阿公老實肯打拼，便把自己的女兒「介紹」給阿公，就是今日的阿嬤。

「我只知道有這位女生，但她喜歡什麼、或是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，找個認識的人做媒，我們就結婚了。」

阿公說起那時代的「婚姻」，和現代不同，婚姻之路跳過戀愛這階段，就直達終點。

「吼我們那時候出去，都還要一前一後，不好意思給人看到。」阿嬤在旁補充。

「為什麼要一前一後？」我疑惑。

「給人家看到多不好意思啊！」

那時候約會就帶阿嬤去看日本電影，但出門時要小心被人家發現兩個人逗陣在一起，日子久了，慢慢地才敢在街上走在一起，說是牽手，那就真的是那時代戀人的「本壘」了。

🔻婚姻要互相

「那你們怎麼有辦法在一起這麼久？」生在自由戀愛是基本價值觀當代的我來說，阿公的故事雖有耳聞卻好難想像。

我們是先認識對方再戀愛再結婚，但阿公和阿嬤卻是先結婚再認識對方再戀愛。

「兩個人在一起，要互相，不要兩個人都很強。」這句話，在接下來和阿公聊天的過程反覆提起。

「那你有沒有跟阿嬤說過我愛你？」我和委託人，也就是阿公的孫女起鬨。

「你們說什麼？」阿公笑著裝傻，他的笑容很有親和力，拍攝當天第一次見面時，他就把我當作久未見面的孫子暢聊這間金紙店，聊著婚姻的秘訣，所以他裝傻時的笑容實在可愛，令人難以忍心繼續追問。

「你有沒有說我愛你，對阿嬤說啦！」但他的孫女顯然逮到機會，繼續新一輪的進攻。

「我愛你喔？」阿公接招了！

「那個阿嬤在看的電視劇都有在講啊，她都有聽過了。」

「吼～」我和委託人一起敗下陣來。

阿公收起調皮的笑容，但淺淺一笑。

「那個愛吼，不是都用嘴巴說的，要用行動付出啦。」

他把話說進我們耳裡，我想也說進了一旁躺在床上休息的阿嬤心裡。

畢竟剛吃完午餐回來，阿公可是搶著幫阿嬤搬移助行器，陪行動不便的阿嬤一步又一步走回那住了50多年的家。

或許我對阿公的提問，答案就在眼前。

🔻照片時光機

這時阿公移動到過往切割金紙的機器旁，從縫隙裡面拿出一幅又一幅錶框好，裝在袋子裡防塵的照片，小心翼翼地，他將照片拿出來，撥掉上面的灰塵。

眼前的影像在沙塵緩緩消散空中之際，也逐漸清晰，那天剛好頭城的陽光可以照進店裡，把光線都柔和，漾起光暈。

阿公指著照片，說照片裡的嬰兒是哪個孩子、說這張的景色是訂婚後載阿嬤去坪林的合照，兒孫們搶著照片笑彼此小時候的可愛模樣。

阿公指了照片裡的機器，又對我指眼前這台，是他的傳家寶，切割金紙的機器。

阿公說他那一代的臺灣人，臺灣才剛要往前走，父母沒有什麼可以繼承，都靠自己打拼，後來小孩出生，就想辦法養活小孩，把一切都想辦法累積給孩子，就這樣70年過去。

恍惚之間回憶和當下交織，笑聲和哭聲、艷陽和大雨，都來過也離開。

阿公慢慢退到角落，拿起另一本小相本，看著其他人嬉鬧，自己則獨自凝視小相本裡的照片，滿佈皺紋的手指尖輕撫著影像。

「你問我，在一起這麼久是什麼感覺？這一輩子，這麼快，哪有時間想這問題。」

🔻這一輩子

阿公身穿黑西裝，阿嬤身穿白紗長裙坐在阿公身旁，手裡的捧花綠葉長長落在地上，3、2、1，閃光燈和快門聲亮起又響起，承諾終身的那一刻在藥水下、暗房內顯影出來，小心翼翼錶框起來，掛在牆上，後來來了一些人在門口放鞭炮，歡慶金紙店開幕，又有些人離開、接著機器都裝進來，切紙機運轉的聲響伴隨娃兒呱呱墜地哇哇聲，人們又離開，機器撤離，最後一台切紙機被布蓋起來，斑駁生鏽，店門口鋪上柏油路，自產的金紙被工廠批發貨取代，只買賣不生產了，隨著貨車載貨進來，最後也運了一張像醫院的床，讓阿嬤方便休息，主人老去、房屋年華已過。

婚紗照看人們來來去去、冬陽夏雨，最後被收起來。

2025年1月18日，陰雨的冬季夾縫中，難得的艷陽天。

櫃子打開，婚紗照又被牽出來，如同見證終身那天，大家仍舊圍繞著你歡笑，輪流在每個人視線前仔細被端詳，看阿公有點緊張的神情、看阿嬤含蓄淺淺的微笑。

視線退後，這張黑白照，拿在我手中，而我右手拿起相機，湊近觀景窗，眼前的老夫老妻是照片裡的新人，阿嬤坐在椅子上如同照片裡，阿公站在阿嬤左側如同照片裡，一樣的側身30度、一樣的雙手放腿上。

按下快門，底片和記憶卡，攜手見證穿越50年的情感。

一張婚紗照是給阿公和阿嬤的、一張復刻照片是給未來的人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