透明雨傘下和傘外的世界

「這把透明傘你記得要帶走。」

那天，是我們一起待在家的最後一晚，各自清點屬於自己的物品。

我看著空掉一半的房間，衣櫃裡少了西裝、廁所裡少了毛炸開的牙刷，越來越空曠，彷彿在這吶喊，都有回音，在心底迴盪，空蕩蕩的。

桌上放著裝有離婚協議書的資料夾。

「記得簽名。」聲音從空蕩蕩的遠方傳來，沒有靈魂而空洞。

你走進房看著我，手裡拿著那把透明傘。

「外面在下雨，東西帶不走，我等一下雨變小。」

我才意識到，窗外雨打窗的滴答聲。

「好呀，沒事，坐一下吧！」

我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，任由安靜在喧嘩。

「嗯，雨很大，你要不要先打給她，說你晚點過去？」我打破了沈默。

你愣了一會，放下手機，搖搖頭。

「對不起。」他開口「沒做到承諾的是我。」

我想起一個多月前，你說要離婚的夜晚，我發瘋似地從衣櫥深處拿出紙箱，把你寫的卡片都丟掉，我感到一陣噁心，原來自己珍藏的都是謊言，我想哭，卻又被一股委屈捲走難過的情緒，接著被一股憤怒重擊腦門，倒在地上，你沒有過來抱起我，而是走過我的身旁，離開家門，而我已經無力站起，任由四肢從用力握緊到癱軟。

不知道倒在散落卡片的垃圾桶旁過了多久，我站起來，抓了卡片堆裡的透明傘，衝出家門想追上你。

下雨了。

雨絲在路燈的領域絲絲分明，隨著奔跑變成斜線，刺在臉上，漫漫長巷裡，已經看不到你的身影，透明的傘禁不起風，在黑夜裡不穩，時而搖晃時而開花，已沒有自己的形狀。

和我一樣。

在這場婚姻，我已經沒有自己的形狀，在你為我撐起傘的圓弧狀裡，我成為你說的各種模樣，你喜歡的、你需要的、你想要的。

風太大了，而我也跑不動了，手裡的傘被吹散開，我將傘收起，雨就這樣，滴進肌膚滴進心底，好冷、好冷。

那夜之後過了一個月，我才又看見你拿著離婚協議書出現在門口。

這一個月，臺北真的太常下雨了，但我再也不想拿起那把，你為我撐起的傘，你說這把傘看出去的都是朦朧而美麗的霓虹，如今看出去都像是淚滴一顆又一顆，我買了一把黑色的傘，這樣就不用看見這個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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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沒事的，我已經沒事了啦。」客廳的地板上，我努力微笑後說。

拿起手腕上的髮圈，紮起馬尾，站起身走近房裡，坐在書桌前，忘了開燈的房裡只有檯燈孤零零的燈光和眼前的協議書。

我想起這八年來的種種。

你在餐廳裡的單膝下跪、你在巴黎的蜜月驚喜、你在廚房裡的笨拙、你在餐廳裡的可愛、你在床上的溫柔、你在陽台的發呆、你在小吃攤的耍脾氣、你在公司樓下的浪漫。

如果簽了名，就是法律認證的分手，就是宣告世界，我們已經不再有關係，我擦了擦眼角，沒關係，離婚也要很可愛，我拿出角落的粉底和眼線，有一陣子沒用了。

用手拍了拍粉底，接著拿起眼線筆，啊！忘了先擦乾眼角，順著眼鏡的輪廓，勾勒可以笑開的眼睛，拿起口紅，要有充滿活力的氣色，換了有可愛米妮的髮圈，我走到少了西裝的衣櫃，穿上花花洋裝。

「嘿，給你！」我拍拍你打瞌睡的側臉。

「你…」

「可愛吧？你以後就看不到這麼可愛的女生了喔！」我轉了一圈，洋裝也在空中盛開。

「雨停了，這把傘我應該不用了，你記得帶走喔！」我繼續說。

「我跟你說，下個禮拜欣妤有約說要去兒童樂園，我打算穿這樣，你還記得對吧？」

你愣著沒有回我的話。

「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我穿的衣服啊，我還記得喔，只要記得，回憶就不會不見，我就還是我。」

「那個雲霄飛車真的很可怕，但欣妤說不用怕，她會陪我，之後我都有人陪，你不用擔心。」

對了，還有這個，邊說著我右手指尖抓著左手無名指，停了一會。

「不要這樣，對不起…」你說。

「我沒有怎麼樣啊，不過只是分開而已，都32歲了，什麼情緒不能調適呢？」

我閉著眼睛，可惜淚水還是被我眨了下去，滴在右手的無名指上，而我左手奮力一抽，在空中閃耀弧度的戒指，終於被抽離。

「我們離婚吧！張志翔我愛你，但是我們離婚吧！」

我心裡不斷告訴自己：三個人中只要一個人難過，就能讓兩個人開心，都是划算的，如果只強求一個人的開心，反而兩個人難過，那真的是太浪費了對吧！那個一個人的開心好自私，他不應該，他要成全，要勇敢，要努力，要讓大家都幸福。

忽然你衝向前，抱緊了我，我忘了哭，沈溺在這最後一次你的臂彎裡，彷彿看見你帶著我的孩子，在海灘上帶他認識這個世界、彷彿看見白髮蒼蒼的你，和我一起在巷口麵店吃著滷味、彷彿看見你說愛我、彷彿看見你已經忘記的，我們曾經一起說要愛彼此的最初。

「謝謝你，對不起。」好像過了下半輩子那麼長，你才開口。

我終於得到我的禮物了，一句謝謝、一句對不起，剩下的我愛你就讓你先欠著吧！

慢慢地我抽離他的擁抱，如此地近，看著他的眼，那裡面還有我呢，可是我越來越小、越來越小。

他離開了，我看著空掉的房間。

以後，就得自己撐傘了。